Miss Waiting

「我從沒想過，事情會在這寧靜小鎮的街坊巷弄間開始，在蒙大拿州的惡地結束。」
當鏡頭帶過幾幕宜人的郊區景色、兩位收垃圾工人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最後停留在空曠的街道上，一位紅髮女孩把玩著樂隊指揮棒從街的這一頭走到另一頭，平靜地吐出這句獨白。夏日陽光映照著枝頭飽滿搖曳的綠葉多麼恬靜美好，Carl Orff那鐵琴叮叮咚咚敲打出的Gassenhauer多麼清脆悅耳，而做完工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到處遊盪，看見庭院裡白皙纖瘦的女孩走向前攀談，一切看來又是多麼純真而無傷大雅。只不過當兩位夢遊者走在一塊兒，那不足為慮的無知卻凝聚成一股冷暴力，龐大地令人無法招架、單純地令人詫異萬分。


Kit Carruthers年約二五，剛失業但他不在乎，反正收垃圾只是他隨意接手的工作，他聰明、長得像James Dean、槍法精準、運氣不錯，到大城市裡當警察或任何家喻戶曉的人物才是他的夢。但他的生活太無聊、做的事太平凡，於是他看上了異常成熟不隨便傻笑的Holly，決定與之廝守終身，帶她去他想去的地方、牽她的手跳他想跳的舞，任何人敢膽妨礙他皆不放過。他懶得管別人怎麼想也不為世俗律法束縛，他只願做他電影裡的英雄。


Holly Sargis芳齡十五，與保守的父親相依為命，一頭紅髮、一雙藍眼睛和一臉零散的雀斑，她不特別漂亮也沒什麼主見，她從來就不受歡迎甚至平凡地不足以掛齒，但Kit沒來由地接受她的一切使之受寵若驚，好似在他身旁就能甩開一身平庸，如她嚮往的那般。而當他倆最大的阻礙，也就是她的父親，被Kit一槍斃命後，一顆子彈使之頓失所依，卻也為她安排了往後的際遇。「無論好壞，我的命運都在Kit的手裡。我寧願和愛我的人一起流浪，也不要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於是他們浪跡天涯，展開了一場無法回頭也醒不來的夢。

Kit和Holly是導演兼編劇Terrence Malick以1958年美國真實案例為藍本所創造出的人物，電影的確在講述一對年輕戀人私奔流亡、放肆殺人的故事，看來卻完全不如真實事件那樣駭人聽聞，反以一股寧靜祥和的氣氛以及結構鬆散的公路電影形式，譜出這對亡命鴛鴦一路上經歷的瑣事以及細膩的感情變化。觀看之時，常常因別致有趣的情節和壯闊的自然美景陶醉到出神，全然忘卻他們從哪裡來又犯了什麼罪，而這都得歸功於Terrence Malick的天才劇本和出神入化的鏡頭。他靠的不是溫和包裝暴力的反差，而是用你不知該如何批判的天真無邪去塑造兩位渺小到孤獨無比的角色，尤其他為Holly撰寫散文般的美麗旁白，透過Sissy Spacek帶著浪漫情懷卻單調的聲音娓娓道來，好似遺世獨立飄渺夢境中；好似他們只是懵懂的孩子把世界當成一座遊樂場探險其中。而鏡頭多半在捕捉自然的廣闊無邊以及人類相襯之下的微小，鮮少強調鮮血與死亡，那僅是無知留下的醜惡痕跡，並非全片的重點。

此外，片中使用的配樂簡直是絕妙！以首段提及Carl Orff的*Gassenhauer為主，敲擊鐵琴的玲瓏聲響伴著旁白更添幻境的氛圍，而Erik Satie的鋼琴演奏曲*Trois Morceaux En Forme De Poire則帶出Holly心中漸漸萌生的不安與未知。其他兩首流行歌曲則化為兩人腳下的節拍，瀰漫在我大概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畫面中，他們也許只是單純想跳舞，但對我們這些循規蹈矩的人來說，那是前所未有的異常浪漫。

像是，他們在森林深處，隨著收音機播放的俏皮情歌*Love Is Strange，一個弄髒了腳丫子、一個手插口袋，跳著無所謂笨拙的舞步。

抑或是，深夜行駛在蒙大拿州的荒蕪惡地，他在車上聽見Nat King Cole的*A Blossom Fell，索性停了下來，開著車燈牽起她的手，在黑暗中僅有的光裡跳舞。

直到電影在朵朵白雲間的夕陽餘暉下結束，而你開始回味思考方才九十四分鐘的影觀感受，殘酷的事實和手足無措的恐慌才漸漸浮上表層。你了解到，無知可以殺人，但比起毛骨悚然的恐懼，感受更深的是無奈和悲悽。Kit行事的動機單純到可笑，他從不以殺人為樂，扣版機僅是圖個方便、消除障礙，當他發現自己無意間成了舉世皆知的逃亡罪犯，即使不是英雄但也足以做現實社會裡的傳奇主角，他甘之如飴。看到這兒不禁會想，就算他最後受到法律的制裁又怎樣呢？若一個人對於自己的過錯毫不知情，甚至從不視之為犯罪，我們所謂的懲罰真的有效力嗎？再者，Holly在乎花草或小動物，怎麼就是不在乎人命？她既沒有親自動手也沒有叫唆殺人，只是眼睜睜看著別人喪命，但保持沉默也是一種暴力、一種行為上的認可。雖然最終她選擇不再跟隨Kit，但從她說故事的口吻不難聽出她的夢還沒醒。

所以，這兩個年輕人到底是怎麼了？Terrence Malick似乎無意多說或為觀眾帶來任何啟示，但我想這是教育的責任。仔細看看，Kit和Holly真的不是什麼壞到骨子裡的惡人，他們只是不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造成的後果。但又是誰把兩個好好的生命帶來人世卻沒告訴他們應該知道的事情？讓一個男人活了二十五年從沒認清現實的樣子； 讓一個女孩全然不知自己的價值一有人說愛她就迷失。我們都知道模仿是學習的第一步，但再多表面上的仿效也無法彌補，對行動真實意涵的一無所知，他們也許就是那些出落得人模人樣但頂著一顆空無腦袋的可憐孩子。

《Badlands / 窮山惡水》是Terrence Malick二十七歲的首部劇情長片，片中還能瞥見當年他客串訪客一角的羞澀樣子。已經是近四十年前的片子了，竟然還能如此前衛、有趣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它的旁白聽了會上癮，男女主角的對話和互動怎麼看仍匪夷所思，除了驚人的劇本，我想也是因為Martin Sheen和Sissy Spacek為角色帶來了活靈活現的詮釋，相輔相成的配樂更完整了一切。所謂經典，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說了這麼多，其實都還不足以表達我喜歡這部電影的十分之一啊，不然就不負責任地先聲明它是我2012片單的前三名好了哈哈哈。


Badlands (1973)                                                                                                
Director: Terrence Malick
Writer: Terrence Malick
Stars: Martin Sheen
            Sissy Spacek 
Original music: George Aliceson Tipt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