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12 Years a Slave / 自由之心－Miss Wai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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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來，導演Steve McQueen就想拍一部黑奴電影，不談令人憤恨不平的種族歧視、不談追求自由平等的暴動反抗，他只想據實呈現一個黑人如何從自由之身淪為奴隸，在這期間又遭受了多麼慘無人道的待遇。正巧，他的妻子找到了Solomon Northup於1853年出版的回憶錄《12 Years a Slave》，裡頭記載了作者為奴十二年的所有過程與細節，於是Steve McQueen便二話不說，拿它作電影的藍本。

《12 Years a Slave / 自由之心》自去年年底便在影評的一致盛讚中竄起，更順理成章得獎入圍。對於一個關於黑奴的故事，我們不免期待它能在人人熟知的歷史和文學外，探討有別於以往的嶄新議題，但是這部電影卻跳脫了預期，它平鋪直述Solomon Northup十二年的奴役生活，企圖將某些被忽略、甚至未曾被真正面對的殘忍事實，傳達給我們這些自以為了解黑奴歷史的觀眾。無論是被吊在樹上的Solomon從泥濘中奮力撐起身軀的雙腳，或是Patsey猛然被扯下的外衣和慘忍的鞭打，一幕幕都在挑戰我們接受事實的極限。文字是白紙黑字，我們可以靠想像自欺欺人、對殘酷的真相有所保留，但當人坐在戲院裡頭，即使忍不住別過頭去，揮動空氣的聲音、鞭子陷進肉裡的聲音、和聲嘶力竭的慘叫卻教人無法忽視，Steve McQueen清楚知道這是電影最具威力的特點。全片毫不修飾且鉅細靡遺的影像記述在影史中確實少見，而它也為黑奴歷史留下了一個永恆而重要的詮釋。

除了講述黑奴歷史的口吻非比尋常外，《自由之心》所探討的自由層面也異常深入。許多電影運用被箝制的肉體對比出慷慨激昂的人心價值，但此片卻讓人身自由一夕被剝奪，使人性尊嚴顯得不堪一擊。前一刻Solomon Northup還是個有名有姓、備受尊重的小提琴家，隨著畫面一暗，他的四肢就被鍊上鐵鐐動彈不得，接著白人手上的木板更毫不留情地往他的背上抽。你期待主角像英雄一樣誓死捍衛尊嚴嗎？皮開肉綻、痛得不支倒地的他，早就沒有力氣呼喊自己的名字了。電影演到這裡還不到全片的十分之一，可見它真正的意圖並非在於歌頌人性的光彩，它花了幾乎所有的篇幅蹂躪奴隸制度下僅剩的自由心靈，旁觀生命在這段無法彌補的歷史中一次次低頭。對《自由之心》而言，自由的失去是一段漫長且具侵蝕性的去人化過程。

人心之所以自由，是因為即使眼前的現實將人束縛，潛在的意識還是可以抽離當下，逃回記憶中或遙想未來，如同一開始，在Solomon的精神還未被消磨殆盡的時候，他尚能憑著記憶回味一點自由的滋味、拼湊一點希望的可能。深夜裡，他懷念舒適乾淨的床鋪和妻子溫柔關愛的眼神，即便此刻歇息的角落悶熱擁擠使他輾轉難眠，在神經緊繃、無時無刻不被束縛的生活中，這是他僅有的、只屬於自己的片刻。然而，得來不易的寧靜卻被陌生女人強迫的性行為給抹滅，她靠著身體的自主權和性的歡愉換來暫時的自由，卻犧牲了Solomon對愛與性的選擇。再者，Solomon懷念他的孩子，但在Eliza被迫和孩子分離而悲痛欲絕的時候，他卻不許她哭泣，沉溺悲傷是Eliza表現自由的方式，就算她無力留住孩子，她仍有權力放聲大哭；就算她已淪為奴隸，思念兒女的時候她仍是一位母親。而Solomon為了生存拒絕軟弱的同時，卻也斷絕了和回憶的聯繫、屏棄了身為人父的心情。

除了情感記憶之外，一個人所累積的知識和才能亦是獨立於體制外的人性特點。Solomon識字、書寫的能力曾一度為他帶來希望，他期盼暗夜裡以枯枝沾取果實汁液所寫下的信，能還給他原本的生活，然而，因為送信人的背叛，最終只能眼睜睜看著信裡微弱的呼救在火光中幻滅。Solomon的音樂才華也曾帶給他安慰，他奢望小提琴奏出的旋律能成為他殘破心靈的慰藉，但在第二任主人Mr. Epps的奴役下，一場場由小提琴陪襯的深夜舞會，卻讓愛恨縱橫的權力關係浮上檯面，甚至演變成Patsey慘不忍睹的公開鞭刑，原本演奏樂曲所帶來的自我滿足及快樂已蕩然無存，這一次，Solomon甚至從樂手變成了鞭刑者。當藝術和暴力在無形中產生揮之不去的連結，那變調的旋律是他再怎麼轉動弦軸都回不去的，於是，我們看著他徒手將琴身折斷，像是親手捏碎了他拼命守護的最後一絲人性。

最終，Solomon在白人Bass的幫助下重拾了原來的身分，但在他踏進家門時那張歷經滄桑、被淚水浸濕的臉龐，卻帶著一副喜悅之外的複雜神情。原以為逃脫奴役就能獲得全然自由的他，這時才查覺到過去的十二年歲月早已在他心頭留下永恆的傷疤、一塊再也無法活出生命的死肉，苦難的結束所釋放的僅僅是他的肉體，並不能還給他純淨自由的心。至於那些一生都沒有機會離開、注定得死在奴役下千千萬萬的黑人們，也許只能期盼他們在棉花田裡的歌聲能撐過一天又一天摧殘的日子，繼續飄揚下去。

（原載於24電影誌）